伏見鹿

窥光 [完]

人死了,一夜大雪,明早车一碾,人一踩,啥都没了。



1-

面对桌子上一排手机,陈肖原眉头蹙成川字。他已经跟刘波说过,不刷机,不解锁,刘波依旧砸他门。老式绿色铁皮门,在刘波抡起又落下的手里哐哐哐,像有杀父般的深仇大恨。陈肖原开门,刘波把新搞来的手机放在他桌上。

几声轻响,手机一字排开,苹果新款5S,两个银色,两个金色。听说刚发售的时候,大城市的店门口排队买,黄牛抢货,加价卖,是稀有品。

陈肖原不抬头,说,刷不了。

刘波一屁股坐在床边,翘起二郎腿,抖着肩膀,从兜里摸出烟,塑料火机咔哒一声,烟头冒起火星。他狠狠地吸一口,吐出一个圆圈,凑到陈肖原耳边,说,帮个忙。凑过来时,先到的是刘波嘴里浓厚的烟味,再是牛仔外套上挂的钢链子响了一声,哗啦啦。

陈肖原往后仰了一点,木着脸,说,新款,刷不了。

“哥们儿,帮个忙,一个加五十。”

刘波站起来,抖着,围着陈肖原的椅背转圈,说,这是最后一次。

上次也是说最后一次,陈肖原眼角动了一下,说,刷不了。

“操,你复读机啊。”

刘波推了一下椅背,气力大,陈肖原没防备,下巴快要磕到桌子。

“信不信我到学校门口堵你。”

刘波笑,又轻推一把椅背,调戏似的。椅子擦在地上动了一下,嚓拉一声,刺耳。

“随你,刷不了。”

“给脸不要脸,”刘波重新坐在床边,伸出脚,勾椅子,勾得陈肖原身体来回摇晃,“是不是给你脸了?”

“我不要谁给脸。”

刘波伸手,一巴掌呼在陈肖原后脑勺,说,刷,不刷我揍死你。陈肖原直起脑袋,不说话。刘波起身,一把按着陈肖原后脑勺,将他的脸按在眼前的电脑键盘上,一手拍他的脸,问,刷不刷。

“恁妈了逼,一个穷学生,给你机会,你还使脸子,使脸子……”

刘波重复着看似在立威的三个字,不停地拍打陈肖原的侧脸。

脸压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,电脑发出连续不断的邦邦声,规律而急促,像在进行垂死前的呼救。陈肖原努力挑起眼皮,看着光标在黑色界面上迅速移动换行,脸在瓦数不大的老式钨丝灯炮下,颜色难辨。突然,他伸出手,撑着桌子,直起背,也撑起刘波按他脑袋的那只手,说,不刷。刘波怒目,要抡膀子。膀子还未抡下来,陈肖原已经从椅子上逃到刘波背后,蛮力把人往门外推。刘波利索地后退,躲过陈肖原,身体划一个半弧形,像一道影子仰面躺在床上。床被压出嘎吱声,刘波流里流气地说,不刷,今晚我睡你床。

陈肖原厌恶有人碰他床。

脏。

他一把拉住刘波牛仔衣上的钢链,使劲把人往外拉。

两人扭打、拉扯、推搡。

房间里家具不多。一张老旧的褐色红木书桌,书桌上放着电脑,是早已被淘汰的老款笔记本电脑,很笨重。电脑是他从网上买来的二手货,有些卡顿,反应慢几个拍;书桌旁有一张木板床,床上的被褥折成长条状,床单皱了一块儿,枕头静静地摆在床头,靠枕头里边放着一本局外人;床尾不远处放着一张小桌子,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书,旁边的方便面桶下垫着一本,桶上压着一本。

刘波瘦高,占体型优势,他一把推到陈肖原肚子上。肚子吃痛,陈肖原后腿几步,撞在小桌子上,桌子上的书掉一地,已经闷得白胖的泡面倒在书上,一节一节,盖上红绿的调料,像丑陋的毛毛虫驮着不堪重负的败叶。刘波说,别他妈给脸不要脸,给你做是看的起你。陈肖原不说话,眼里透着一股狠,像荒原里遇到强敌的半大野狼,带着尖利的刺头,能把空气剌开。他闷着头,抓起桌子上的手机,塞进刘波口袋,使劲把人往外推。刘波被推到门外,转了个身,反手拧着陈肖原的胳膊,骂道,“想干仗,我出来混的时候,你还在娘胎里打转。”

骂完,不歇气,使劲儿拧转一下反剪在背后的手。

“你他妈今天给我把这几个手机刷了,别耽误我事儿。”

刘波伸手,要去勒陈肖原脖子。

“不然弄死你。”

手臂被反剪在身后,拧着,别着筋,疼,使不上劲儿。陈肖原看见试图拑上他脖子的手臂,龇牙,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积满灰尘的栏杆,疾退,整个身体像颗弹丸,撞在刘波身前。

楼梯的水泥地光滑、乌黑,且长。

刘波扯着陈肖原的手,没抓紧,后仰滚了下去。

像颗憋气的皮球,却仍利落地滚了下去。

钢链拉在水泥台阶上,哗哗,哗哗响。

陈肖原垂着痛得不能动弹的右手,一动不动,看着刘波往下滚。快要到底时,刘波的后脑在水泥石阶上猛磕了一下,伴随着响声,那颗枯萎的黄色脑袋弹起来,又落下去。

水泥石阶上沾了血,不是红色的,沾在乌黑的石阶上,像不明污迹。

这里是市果汁厂建的楼,八九十年代,厂子很红火,生产果醋、果汁,远销海外。陈肖原没赶上那个时候,他出生时,厂子面积缩水,生产效益缩水,大面积裁员,下岗。如今,老房子暖气不够,管道老化,没人管。冬天,冷得人打颤。能搬走的人已经走得差不,剩下老弱病残、搬不走的,守着一亩三分地的老房子,等岁月从角落漫过去。

四层楼,他住二楼。一楼住着一位老太太,九十高龄,耳背,嘴碎。刚进腊月,老太太的泰迪犬死了,她站在楼下佝偻着腰,抱着狗的尸体,瞅着三楼骂,憋孙子,要遭报应,杀生,不得好死。三楼是租户,住着一个男人,陈肖原在半夜三更见过一次背影,很宽,像熊。四楼空着。

有人走出屋子。陈肖原听见三楼微弱的关门声。

他站在门口,刘波躺在地上,后脑渗出一摊血迹,像漫开的花瓣,托着那颗坏蘑菇一样耷拉下去的脑袋。

刘波身体很瘦,像一根弯曲的、被蒸发干水分的枯木,躺在水泥地上。

楼梯变得阒寂,感应灯灭掉,人站在楼梯上,像埋进一片坍圮的黑暗里。

片刻后,远处一缕汽车灯光透过楼梯气窗,映在陈肖原脸上,像一条裂开的疤痕,将他的脸从左额角斜切至右下颌。



2-

1月8日,腊八节。

雪大。铺天盖地下了一整宿。一片白。白的几乎片尘不染。

天还未大亮,乜迟就被冻醒了。一年回来不了两次,要收拾的太多,昨晚,擦干净老照片,收拾完两间屋子,躺在客厅的沙发上,就睡过去了。

外头灰蒙蒙的,很静,雪无声落。他从沙发上坐起来,身上盖的毛毯掉到地上。捡起毛毯,丢在老式的弹簧沙发上,走到窗前,在玻璃上抹出一片微微的亮色。从亮色里,他看见路队提着黑色的皮包,迈着大步子,嘴里冒着白气,往他所在的地方走来。

西河市作为栗安下辖市,不大不小,一直算太平,很少发生烈性命案,办案人员大多时候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纠纷,上升不到刑事案件,能不插手,就不插手。有些事一旦插手,反而不好处理,两方脸红起来,什么理都不认。

但前几天郊县苹果园外发现的无头男尸,已经传开,又临近年关,想要在年前破案,路队压力不小。

路队拿着皮包,敲响了门。

开门,路队将年头不短的旧皮包夹在腋下,搓着手,问,咋没开暖气,干冻着。说着,走到一张黑白照片前鞠了个躬,又对着照片说,老太太,给你问好了,找你孙子帮个忙。

二十多年前,因为乜迟他爸杀人的案子,路队认识了去世的老太太。近几年,路队和乜迟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。

乜迟不读警校,他读大学时选修了一门与犯罪学相关的课业。还未毕业时,带他的老教授把他推荐给栗安市刑侦支队的支队长,提供参考意见。年初,他协助市刑侦支队破了一起大案,年中又是一起。作为一个系统的,路队去开会时听同事提过,说,他有感知犯罪的天赋。

“如果他犯罪,我们很难抓到证据。”

路队没想到,会在同事口中听到这样的评论。他未亲眼看着乜迟长大,回想起来,偶尔来看望老太太时,他从未在这个孩子眼中看到悲伤。他的眼睛纯粹得过分,却又带着天然的疏离。

那是不信任。

不信任什么,路队说不上来。

请路队坐下,乜迟走到窗边,开暖气,又找电热水壶烧水。他问,路队,什么事儿。路队说,死人了,你知道了吧。

“案子有点棘手,尸体发现时冻得硬邦邦,法医说死亡时间5天左右,也就是3号晚上。2号就开始下雪,温度低,冻住了。”水壶呼噜噜响起来,路队走到暖气片旁,靠上去,又说,“排除抢劫杀人可能性……附近没找到头……身体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,下了一星期雪,什么痕迹都没了,到现在没人报失踪,指纹啥的也比对不上。

“我知道透露案情不合规矩,但这案子目前也没内情,尸体的大致状况网络上说什么的都有,你也不是外人,你协助那个市局破的两起大案,系统里的人都知道,过来找你聊聊,看看有什么新思路。”

说着,路队走到沙发旁,打开黑皮包,从里边拿出几张照片——

一张侧卧的无头男尸,双手反剪绑在身后,背弓的像煮熟的虾,上身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衣,很薄,很硬,像一片钢片,贴着皮肤,冻在肉上。剩余几张特写,窄身破洞牛仔裤,露出膝盖,脚上穿了一只鞋,耐克流行款。鞋底花纹也拍了照,没什么价值,这种鞋年轻人穿的太多。

路队说,死者生前颈部可能受到过大力撞击,颈坠骨断裂,死于窒息性休克。不是因为断头造成的撞击,断头是死后发生的。凶手抛尸时应该是想凿开冰面抛尸,但没想到冰面凿小了一点,尸体只沉了一半,剩一半卡在冰窟窿外,这才被发现。

乜迟在刑侦队呆过,命案现场去过不少次,细看尸体肩上残留的一小截脖子的断口,依然让他有干呕的冲动。脖颈上的伤口已经冻住,但是还是能从杂乱的、冻成冰溜子似的断口判断行凶者的凶残手法。乜迟想,凶手杀害死者后,为了不让死者身份暴露,想出了砍头这招。身边也许没有趁手的工具,就用钝器生生砸断了死者的头颅。也许是石头,也许是锤子。凶器用的很随意,不像是虐杀,抛尸现场也很随意,抛尸时同样也草草了事,以至于死者卡在了凿得不够宽的冰面上。说明凶手对死者并无多大的仇恨,作案时也许在野外,也许是工地,总之,要足够偏僻,足够安静,发出巨大声音,也不会被发现,根据凶手敷衍的态度,乜迟推测案发现场离抛尸地应该不会太远。

看完,路队又掏出手机,打开,给乜迟看了一眼尸体解冻后的照片——

双肩下方一条贯穿左右的压痕,脖颈处的断口形似高低不一的锯齿,被暴力弄断的筋、皮耷拉着,像屠宰场被暴力强行扯断脖子的鸡,挂在架子上,等着被挑选回家,炖成汤。还有指甲,很短,甲缝里却填满污垢,太脏了。

“甲缝里的东西检查过吗?”

路队点头,说,常年不洗手形成的污垢,还有其他的,没查出来是啥。

乜迟觉得说不出的变扭,衣服变扭,脖子别扭,像是全对,又全不对。衣服太新潮,指甲过短,参差不齐,有的已经修得贴肉,又填满污垢……凶手有足够时间行凶,他却不耐心给死者修指甲,他用凶器一次次砸下去,快速地,激烈地,期望脑袋快点从死者脖颈上滚落……

乜迟按了一把空荡荡的胃,强压下要冒出来的酸水,说,路队,出去吃个早饭吧。

路队以为乜迟冷,看了眼他身上不厚的衣服说,“行,这里供暖不足吧,我去给反应反应,这冷的,咋过年。”路队望着窗外茫茫大雪,又说,这房子有些年头了,果汁厂的老房子,现在没人管。

乜迟没回话,出门前,视线落在路队手里尸体正面那张照片。他指着右边胸口的位置,问,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。

照片上右边胸口位置,牛仔衣的口袋上挂着个银色铁环,口袋下边另一角,有布环。

“队里讨论过,可能是装饰品,衣服上自带的。”路队拿出烟,在手背上敲了两下,扎到嘴里,没点,“现在小孩儿的衣服上花里胡哨,啥都挂,我那妮儿,天天在校服上粘个布做的娃娃。”

从楼梯口出来,乜迟看见小区围墙旁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在院子里来回踱步。老人步伐迟缓,边走边念叨着什么。走近了,才听见她在叫小花,说小花被坏人拐跑了。说话时,她会望向3号单元三楼的方向,狠狠地瞪眼。

乜迟不认得老人。小时候,家属楼里住的人尚多。一到年底,整个院子里都很热闹,有小孩刚进入腊月就开始买鞭炮,甩得满院响。他很少参与,连带对邻居们也很陌生。奶奶去世以后,他远走外地,鲜少回来。

路队说,他听辖区派出所的提过,前一段,老太太狗死了,她怀疑是三楼的租户杀的,还报过警。辖区派人来看,才发现那只狗是只老狗,按人的岁数算一百岁了,老死的。



3-

腊八节,学校不上晚自习。放学后,陈肖原打扫完卫生,收拾好书包,走出学校大门。

天上又开始飘雪。雪粒子像小米粒似的刷刷往下落,打在脸上,生疼。

本来可以早一点打扫完卫生的,四个人一组。但每次轮到陈肖原这一组,总是他一个人。同桌的女生会把椅子搬起来之后走掉,其他两个男生则在放学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凛冽北风里,陈肖原觉得手冷,抬起手端详手上的手套,才发现左手小指头位置破了个洞。这是双不分指的厚毛线手套,老陈好几年前买的,里边加了一层绒,很厚。老陈拿回家给陈肖原带上后才发现应该买那种带指头的,这样不分指的,做起事情来不方便。他说第二天重新买双新的,陈肖原一直没等到。

陈肖原将手连带手套踹进羽绒服兜里,背着书包,低头在风雪里向前走。从背后瞧着,整个人鼓鼓囊囊,跟身体里灌满了风霜似的,拽得他走不动路。

走了近二十分钟左右,拐过一个弯,转进果乐街。

果乐街是条上了年头的老街。这条街从头到尾也就500米长短,却因为毗邻网吧一条,又离体育馆不算远的缘故,街上常年异常热闹,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店。陈肖原低头,走到街尽头,掀开一条厚重的藏青色防风帘,走了进去。

大众砂锅店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。老板娘后脑勺扎了一把不多的头发,夹杂着不少花白的硬发,身材有些臃肿,齐腰围着一条深褐色的围裙,看到陈肖原进来,回过头问,“今天还是要砂锅烩面?”陈肖原找到靠里的角落坐下,脸朝门,嗯了一声,说多要点辣。说完,取下手套,开始端详那个破了的小洞。小洞像是磨破的,又像被什么勾破的。最后,他得出结论,是在课桌兜下那个反向钉出来的短钉上勾破的。

钉子是一周前出现的,从桌兜里反向钉出来,如果他坐下去,跷二郎腿、起来,恰好会扎进膝盖的位置。上课后,他低伏在桌子上的书后头,手里捏着从桌兜里拿出的手套,百无聊赖地到处乱摸。隔着手套,感受到了尖锐的东西,就是那时发现的。拿开手套,他用手细细感受过,还拿作业本试了一下。钉子在作业本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坑。不能低头去查看,如果被知道他发现了钉子,或许又会换成别的东西。陈肖原拿出红色中性笔在指肚上涂满一片血红,再小心地沾到钉子上。下课后,他站在走廊外观察过谁会去他的课桌旁,同学来来往往,两天过去,没有发现。

出神间,老板一手用夹子夹着黑乎乎的砂锅,一手拿着铝制的盘子走到他桌前。

“没多放辣,吃完这锅就暖和了。”

老板放下砂锅,转身离开桌前。陈肖原回头,视线跟着老板到后头煮砂锅的隔间。隔间很小,下半截装着隔板,上半截是玻璃,里头烟雾缭绕,光头老板在里边忙活。夏天,煮砂锅的地方在门口,三排砂锅整整齐齐地放在火上咕嘟着,砂锅底下冒着蓝色的火焰。他常来这里吃饭,家里没网,他是网吧街常客,包大夜是常有的事情。而这间砂锅店是这条街上最干净的。不仅干净,老板的手艺也很好,料给的很足,海带、豆皮、豆芽、肉丝,足足占了一半。时间一久,夫妻俩记住了他,经常会送他一碟酥肉,说,最后一点了,也不好卖,不收钱。刚开始,他给钱,老板娘说,这咋收呢,不够一份,没几个钱的。几次后,不想在进行无畏的对话,干脆不给了,默默地吃了,说句谢谢。

过了饭点,店里人不多。陈肖原吃得很慢,他从未想过,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砂锅店,连续吃了两年多。吃完最后几根面条,擦干净嘴巴,他又出神地坐了一会儿,才起身给钱,说了句谢谢,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准备出门,掀帘的动作太慢,迎头撞上了外面进来的人。撞上的人全身黑衣黑裤,腿极长,个子极高,陈肖原没抬头,连声说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,侧着身,从一旁挤了出去。

网吧里键盘声噼里啪啦,此起彼伏。陈肖原站在网吧门口,看看手机上的时间。晚上8点,离包夜开始还有两小时。普通机子计时两块钱一小时,两小时四块,包夜从十点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六点,八块。他不想多浪费四块钱,便开始思考如何度过这两个小时。陈肖原背着书包,在刀子似的风雪里,朝着体育馆的方向走了一段儿。网吧背面的街上,二楼有一家台球厅,灯箱上写着台球、上网,下头还有几个小字,写着八球、斯诺克,听说里头可以赌球,赢钱。钱驱使陈肖原跃跃欲试过几次,但每次走到门口就开始打退堂鼓。他怕在里边碰见同学,也怕在里边碰见老陈的债主。他觉得满世界都是老陈的债主。

世界不过是黑暗悄无声息拉开的、一张遮天蔽日的网,他置身其中。

抬脚,从窄窄的楼梯口往上走。楼梯打扫得很干净,在楼梯转角往上,两扇玻璃门出现在陈肖原眼前。眼前是从未涉足过的地方,是未知的黑洞,他怕黑洞吞噬他,如吞噬掉老陈一样。他猛然转身,冲下楼梯,重新走进风雪中。那是属于他的安全地带,四周皆是风雪,唯有他在其中独行。



快十点时,陈肖原从空无一人的街心小公园走出来,留下身后连成串、杂乱的脚印,走进网吧,开卡,上机。坐在电脑前的椅子里,盯着眼前电脑桌面,手、脸同时开始发热,脚趾头开始痒。他在桌子底下脱掉鞋,两只脚在一起蹭。脚上的冻疮发痒,这是无法解决的难题,只能硬挨。稍微缓和后,他打开聊天软件通过几个新的好友请求。

陈肖原有很多业务,作业代写、游戏代练、刷机。他在论坛、贴吧里留下信息、价格,及自己的聊天软件号,晚上统一回复。那两年,流行买水货手机,尤其是HT/C,他自己在网上找到教程研究过后,又学了苹果刷机解锁,比作业代写挣的多。刘波通过贴吧找到他,给钱很大方,陈肖原活儿也做得很好。刘波说,还真没刷成砖块儿。

陈肖原很后悔接下刘波的活儿。约在网吧第一次见面,他就不喜欢刘波。刘波留着一头枯黄的头发,额头前的头发很长,盖住了那一双小小的、漆黑的瞳孔。小眼里透着狡黠,凶狠;高瘦的身体像一捆捆得不均匀、四楞八叉的柴火,这捆柴不协调的柴随时都能烧起来,燃起滚烫的大火,烧坏周遭的一切。

第三次,刘波不请自来,在网咖找到陈肖原,丢下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,扑通一声坐在一旁的空位上,翘起二郎腿。破洞牛仔裤里露膝盖,膝盖黝黑,纹路像树皮的皴纹,晃动时,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波纹一样幽幽的光。他说,解锁,两百。陈肖原正在代练,紧要关头,不能分神。他带着夹耳朵的耳机,蹙眉,盯着巨大的电脑屏幕,键盘敲得啪啪响。

刘波不耐烦,一把拍到键盘上,游戏画面关闭。钱没法到手了。逃课,浪费一下午时间。陈肖原眼睛瞪着,眼里有一把刃。稚气未脱的眼里,露着决绝。他起身,拍一把桌子,说不刷机了,刷不了。

刷机是一次性买卖,没人隔几天又刷不同的机子。机子哪儿来的,怎么来,陈肖原知道,他不想和刘波这种人扯上关系。

临近期末考试,聊天软件上没有新消息,新的好友申请也没人说具体做什么。他想,大家都开始临时抱佛脚了,以求过个好假期,拿更多压岁钱,或者出去玩一趟。他无所谓,伸手把键盘往里推了一把,一头扑在桌面上,双手垂在肩侧。

他想好好睡一觉,自从刘波的尸体莫名消失后,他就没怎么睡过好觉。



4-

雪粒子刷得人脸疼。

果乐街尽头,大众砂锅店的门头没有灯箱,老式店招,红色的字,在亮着霓虹的晚上,像悬在暗处的孤岛。

乜迟一把掀开砂锅店的藏青门帘,里头出来的人迎面撞上他胸口。低头,只看见那小孩儿黑色羽绒服里露出的校服领子,小孩儿已经连声说着不好意思,从他身旁挤了出去。走进店里,拿掉头上的毛线帽,搓着手,喊了声赵姨。老板娘闻声,从放着菜、面的桌子后回头,哎哟了一声,拍着围裙站起来。“回来了啊。”老板娘眼里闪着光,走到乜迟身边,想伸手,又想起什么似的,走到旁边的桌子,收了餐具,“坐这里,我让你叔给你做。”老板没应老板娘的话,在隔间里头也不抬地问,“还是老样子?”

乜迟读书时,在网吧街背后的台球室兼职收银、打扫卫生等一些杂活,这家砂锅店几乎成了他固定的食堂。吃了几次后,他在台球厅餐牌上加了大众砂锅店的电话,给砂锅店夜间带来了不少顾客。光头老板送餐时看到过他几次,他再到店里,老板问,是不是他帮人点的,他说随手在台球厅做了个点餐的单子,上面写了几家店的号码。

乜迟在台球厅一待两年多。大众砂锅店老板经常来送餐,台球厅老板和他聊起砂锅店的光头老板。


夫妻俩在果乐街开店是04年左右,那时网吧街还是大块头电脑,网吧两块钱一个小时的费用对一个月两三百生活费的学生来说很高,但是很多学生依然省吃俭用,从学校偷跑出来上网,打传奇,聊天。夫妻俩的儿子那时刚上初三,也是网吧街常客。因为跑出去上网,光头老板打过儿子一次,但是管不住。初三,面临升学,夫妻俩怕耽误下去考不上一高,俩人一商量,干脆就把儿子送到学校寄宿。谁知,儿子和几个同学半夜跑到网吧上网,死在了网吧外面。

警方调查过,说是意外死亡。据说那晚,几个同学翻出来后,在小商店里买了啤酒,还是光头老板儿子给的钱,拿的酒。其他几个同学说他们都喝多了,上网出来头晕,走路东倒西歪,光头老板他儿子喝的最多,走路踩空了,从二楼楼梯上掉下去,头着地,摔死了。因为半夜私自跑出学校,又偷喝酒,学校也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给了一些赔偿。光头老板到学校闹过几次,说是同行的同学里有人撒谎,他儿子是被人害死的。光头老板坚称他儿子讨厌他喝酒,怎么可能要去买酒,还自己喝。

儿子死后,夫妻俩找学校断断续续闹过无果,不久,便盘下果乐街头的门面,一开店就开到现在。乜迟记得台球厅老板说过,砂锅店侧面正对着夫妻俩儿子死去的楼梯口。

店里最后一个客人放下筷子,结账走出去,老板娘起身收拾碗筷,笑着说,“都多久没来了,大学也要毕业了吧?”

“毕业了。”

乜迟说完,老板娘快速拿着桌上的碗筷转过身,走进隔间。乜迟看到她转身时,手在轻微地抖,转进隔间,筷子从手中掉到地上。乜迟知道,毕业两个字让她想起儿子。如果他们的孩子活着,如今应该也早已经大学毕业。

或许,他每次进来,夫妻俩都会想起那个死去的儿子。夫妻俩守着这个地方近十年,他们在等什么,守什么?

是想有一天能从那个楼梯口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,还是想寻找一个真相,亦或是愧疚?

从砂锅店出来,乜迟走到侧面,瞧着对面的楼梯口。楼梯口的感应灯熄灭,黑洞洞,仿似后头藏了万丈深渊。二楼亮着霓虹招牌,联盟网吧四个大字静静地矗立,在一片墨色的夜里洇染出一团囫囵的亮色。乜迟走过去,走到楼梯口,感应灯点亮,他瞧着淡黄的地板砖,一阶一阶,拾级而上,走到二楼,浓重的烟味扑鼻而入,呛得他咳起来。

下楼梯后,乜迟朝体育馆的方向走。台球厅老板知道他回来,已经打过几通电话要找他打球。从拐角转过去,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,在风雪里,低着头,走进一旁的街心公园。

走到二楼,推台球厅的开门,一股热气扑出来,老板哈哈笑着走过来,上下打量着他说,“好久不见,今年没再蹿个儿了吧。”

台球厅老板姓胡,熟人都叫他胡老板,真名叫什么不知道。乜迟从初三毕业开始在这里打杂,起初,三天两头有人来场子里借机找他麻烦,他憋不住动过几次手。下手又狠又准,跟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小子干仗,还能占上风。胡老板见过学生干仗,原因五花八门,但这阵仗却让他觉得这小子是个狠茬,准惹出事儿。胡老板想让他走,奈何几次麻烦惹下来,球打得好传了出去,很多人慕名而来,都想找他开两局。留下后,胡老板说让他收着点,他还真收了,找他自己茬的再没来过,遇上在台球厅找茬的,他站在一旁打扫卫生,收拾残局。

高二离开西河后,乜迟没回过台球厅,倒是每年回来,都要去一次大众砂锅店。胡老板在砂锅店遇见他,比划着身高,说,你怎么这么能长,快赶上姚明了,来来,留个电话,有空来两杆。

乜迟寡言少语,没聊几句,胡老板带他进到包间,摆好球,等他开杆。黑八,一杆到底。胡老板问,“这几年练来着?”

乜迟摇头,说没有。

“也不赌球了?”

乜迟摇头。

胡老板摇头叹气,说,“听说你是研究生了。我那时就说你是个天才,应该去参加职业比赛,谁在台球厅干几个月,就能一杆到底的。”

乜迟说,没什么兴趣。胡老板听完这句话,笑着说,“干警察有兴趣?听说你在帮破那个无头案?”

包间里闷的厉害,乜迟走到窗前,推开一小缝,风灌进来,他吸一口冷气,没答胡老板的话,却问,“胡哥,你见过砂锅店老板的儿子吗?”

胡老板从台球桌角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,叼在嘴里,走到他旁边,沉默了半天,说,见过。

“活久了,见过的东西就多。”胡老板没点烟,打趣,“你以前在我这儿偷赌球,赚外快,我以为你长大一准干不了好事儿,没想到……”

胡老板停下来,把烟丢在烟盒上,问,“你想知道啥。”

“那孩子是不是真不喝酒?”

“不知道,但我见过那孩子,白白净净,个头儿不高,看着斯文,背着大书包,走路老低着头,像是会上网的孩子,说抽烟喝酒,确实不像。”

乜迟想起刚刚低头走出砂锅店、走进街心公园的小孩儿。



5-

早上五点钟,网吧里烟雾缭绕,一片繁荣。

陈肖原抬抬酸麻的胳膊,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,换个姿势,继续窝在椅子里。

离下机还有一小时,他思考着吃点什么,再回家补一会儿觉。上午请过假,不想去上课,最近总走神。

下机时间到,网吧里熬了一个通宵的人伸着懒腰,陆陆续续走到果乐街吃早饭。

雪停了,天有些暗,寒气逼人。陈肖原买了几个水煎包,随手拿了杯豆浆,边走边吃。他走得很慢。果乐街走到头,手里包子剩最后一个,豆浆已经见底。他把透明的豆浆杯丢进前方的垃圾桶,从衣兜里摸出张纸擦干净嘴巴、手,继续朝果汁厂方向走。走到能瞅见家属楼大门的路口,他站定,看了会儿路口杂乱无章的脚印,深吸一口气,踏着脚印,朝大门走过去。走到一楼门口,楼上发出巨大的踢门声。哐哐哐。连续几声过后,骂声连篇响起。陈肖原好似突然掉进一口沸腾的锅里,身体却格外得冷,牙齿也冷地打颤。

这时,一楼左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,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拽着陈肖原的手臂,说,进来。陈肖原木然地走进门,老太太使劲关上门,走到餐桌旁,说,“书包放下,过来吃点吧。”陈肖原摇头,安静地站在门口。老太太吧唧吧唧地嚼着嘴里的咸菜,说,“去坐着吧,等楼上王八羔子走了,再回去。”

“你那不成器的爹也是个王八羔子,年轻时赌,媳妇儿赌没了,老了还赌,早知道就该去吃公家饭,害人害己……”

老太太嘴里的粥、咸菜挡不住念叨。

陈肖原坐在老式沙发上,感受着微弱的暖气带来的温度。他脑袋里并不清醒,隐隐地听到有人提老陈。老陈已经消失三四个月了。老陈走的那天,天阴得厉害,犹如头顶罩了一个大锅盖。老陈一早出门,买了包子,胡辣汤,回来装进碗里,坐在他面前问,你在学校还好吗?老陈很少买早饭,从果汁厂下岗后,他夜里赌,白天睡。陈肖原心里预感不好,没抬头,呼噜了一口醋加多了的胡辣汤,说,还行。老陈沉默半晌,长叹一口气,起身,走到门口,回头说,那你好好的,我出去转转。陈肖原站在二楼窗口,看着老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,再也没回来。

老陈走后没几天,要债的敲门,说老陈欠了他们老板钱,给他一星期,还不上就不客气。一周后,那帮人再次上门,逼问他老陈在哪里。他说不知道,领头的嘴里叼着烟,把他逼到墙角,其他人翻遍家里的角落,砸坏了老陈不久前扛回家的平板电视机。电视机是老陈的战利品,抗进门后,他粗着嗓子说,不讲理的家伙,破电视值几个钱。再往后,门上出现了红色的油漆字——还钱。陈肖原知道,再拖下去,会有更严重的事。他不想挨打,也没钱,只能躲。

睁开眼,大雪遮挡了窗外的一切。陈肖原环视过周围的环境,再看身上盖的毛毯,才想起他在一楼许奶奶家里。他起身,想离开。许奶奶恰好开门进来,说,“吃了中午饭回去吧,冰锅冷灶的,回去吃啥。”

陈肖原谢绝许奶奶,出门,上楼。

走过楼梯转角,血红的油漆如一条被冻住的河,从家门口淌到转角处,盖过那滩和尸体一起消失的血。绿色铁皮门上写满血红的大字,上次陈肖原用水擦了几个小时,今天,他不想管。他伸手从挎在一旁的书包里摸出钥匙,打开门,走进房间,仰面躺在床上。

细碎的微尘被打扰,在雪映出的光线里飞舞。

陈肖原睁眼,盯着天花板。

刘波从楼梯滚下去的那天,三楼的男人看见了,他靠在墙角思考要不要报警,起来时,腿很麻。他按着门回去取手机,再出来,人已经不见了。之后,他打消报警的念头,用旧衣服擦干净楼梯上的血迹,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。

或许,人没死,只是晕过去了,醒来自己离开了。

但,扪心自问,刘波会自己走掉么?如果他醒来,应该会想要杀掉自己,而不是默默离开。

好几天了,这个结论陈肖原得到过无数次,又立刻推翻。此时,悔意总会一丝丝蔓延,笼罩小小的房间,挤得他无法呼吸,犹如溺水时,胸腔被无限压迫,水冲进肺叶,使他五脏六腑失调。

像即将死去。

惧怕。

学校、牢狱、红字、血……



6-

清晨,天色铅灰。

乜迟站在果园冻瓷实的河边,站在莽莽一片白色中。

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站了半小时以上。四周白雪覆地,一切都被大雪掩埋,不留痕迹。搜索、走访毫无进展。

那人急躁、凶残,又有些缜密。体力很好。从抛尸现场来看,他不希望死者被很快发现,但又希望死者能被发现。抛尸后,他一定回头注视过卡在冰面上的尸体。他甚至暗自庆幸尸体被卡在冰面上,如此,只要有人经过果园,就会发现他的杰作。

他很得意。

他为了掩盖什么。

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杀人,草草抛尸。

他会怎么处理头颅。

那个人熟悉果园一带的地形,他知道这里入冬后罕无人迹,他可以安心地在某处完成行凶;死者没有与他发生过搏斗,他们认识,或是他突然袭击,导致死者倒地,产生撞击,晕死……头颅。头颅应该被带走了,远离尸体……

撞击。后颈的撞击……

乜迟想起大众砂锅店外,黑洞洞的楼梯口。

无头尸后颈的伤痕可能是仰面、多次撞击楼梯所致,从穿着判断,年纪不大,可能经常出没于网吧、台球厅等娱乐场所。

一点微末的信息,让路队兴奋。他早前已派人排查网吧,娱乐场所,工作量巨大,远没有楼梯这条推测来的有价值。果园周边人烟稀少,稀稀拉拉几十户人家,都自建一到两层平房居住,逐户排查,轻松得多。


距离无头案抛尸地七八百米,有一座久未住人的一层自建平房。

上次路队带人来查过,没有痕迹。邻居说,以前的户主姓刘,住一家三口,夫妻俩和一个儿子,好几年前把果园承包出去,搬走了。上次路队没查血液反应,这次扫掉了通往楼顶楼梯上的雪,没有血液反应,却在一楼楼梯口外靠墙处发现了少量血迹,通往地下。

西河冷。早些年,很多农户在院子里挖地窖,存土豆、红薯、白菜、苹果。

院子里的雪扫干净,露出角落里的水泥板。水泥板四周有缝,把手断掉了,路队判断是新痕,弄断的时间不久。撬开水泥板,一道铁制楼梯通往幽暗的地窖底部,尘土在手电的光里肆意横行。

地窖呈圆形,很大,四壁凹凸不平,泥土地面,保持着原始风貌;左前方放着农具,农具旁扔着一堆白色的塑料袋;铁制楼梯脚一道一人多宽的拖拽痕迹,通往正中间架好的铁架,铁架下留着燃烧过的灰烬;铁架旁立着一个巨大的铁皮桶,铁皮桶旁有一张约两米长宽的红蓝条纹防雨布,上头布满干涸的喷溅血迹;不远处摆了一张木制小凳、生锈的铁皮小水桶。

乜迟从楼梯上走下来,脚下发出哐哐声。铁制楼梯从下往上第三四级处有干涸的血迹。下到地窖,从左至右走了一圈后,他停在小凳子旁,弯腰摸了一把凳面,很干净。

这是天然的作案环境。

隐秘,隔音,无人打扰。

那人趁死者不备,从正面猛然袭击死者,死者后脑撞在楼梯上,晕过去。之后,他把在铁制楼梯上撞晕的死者拖到铁桶旁,装进桶里,架到十几厘米高的铁架上,装水,点火。

“凶手是想要煮熟受害人的脑袋吗?”

一个警员看着铁皮桶里半桶腥臭的黑水,捂着嘴惊呼。

“沐浴……他只是想洗干净死者,也洗掉一些跟他有关的痕迹。

“在沐浴过程中,死者曾经醒过……醒后,想要出桶,挣扎间指甲抓到桶里的污迹,嫌疑人随手拿起装苹果的塑料袋套在他头上……

“死者头上套着塑料袋窒息后,他需要把死者从桶里弄出来,死者双肩下的贯穿细痕可能也是这个时候形成的……为了不让太多水流出来弄湿没有水泥的地面,他站在凳子上把死者拖出来,放到防雨布上……死者的指甲又长又脏,他为死者修剪指甲,换上了新衣服……然后,烧了死者的衣服。”

这也是当初,乜迟觉得死者全身衣着别扭的原因所在。他蹲在小凳子旁,盯着眼前铁皮桶下的灰烬,片刻后,伸手摸索灰烬的边缘,从下面捡出一小块未烧完的布片。

“烧完衣服,他没有取掉死者头上的塑料袋,而是坐在凳子上,直接用凶器砸断了死者的头……直接收紧塑料袋里带走了。”乜迟站起来,继续说,“因此地面上很难发现水迹,烧过的灰里也只溅了少量水迹……”

凶残、冷血、镇静。

他曾经杀过人,或目睹过凶杀现场,觉得杀人没什么大不了,做得好还能不被警察发现。

地窖里搜证、痕检逐一应对,几个警员目瞪口呆。

“可是,他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复杂的行凶过程……动机是什么?”

乜迟回答不出来。

一套既为了掩饰,又为了展示的杀人手法。

矛盾而古怪。

搜证尚未结束,乜迟走上楼梯,走出地窖。下地窖时灰着的天,此时正飘大雪,清扫过的院子瞬时已被盖上薄雪。他沿着平房的楼梯,走向屋顶。屋顶视野很好,但雪太大,雾气四散,像在人眼前拉了一层褪色的旧帘子,让前方坍圮在一片昏暗里。

转身下楼,路队站在地窖口。路队说,没找到作案工具,没有指纹,其他的基本差不多了,先联系这家的户主看看。乜迟说,路队,我想了解点04年市三中那个学生坠楼的案子。

那个死去的人给了他启发,他觉得该做点什么。

从一片昏暗掩盖的地方,撕开口子,窥见点什么。

更深层的原因,他不愿想。



砂锅店光头老板名叫姚卫国,他儿子姚宇死于04年夏天,死时距离自己十六岁生日仅剩两天。

按规定,乜迟无法查看卷宗。下午回局里,路队把姚宇的个人信息交到乜迟手上时,他想到了羽毛。很轻。路队说结案报告内容也不多。一个人短暂的一生,何时出生,何时死亡,都化为四四方方的文字,寥寥几行,宣之于众。

路队说,死者身上发现的淤青证实是他爸醉酒打的,人从楼梯翻下去后,脑袋撞上楼梯,当场死亡,几个当事人当时都未成年,案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疑点,就作为意外事故结案。路队皱眉,问他想干啥,说这案子当年除了网吧二楼楼梯口没装监控是个遗憾,其他的工作都做的很扎实。

路队无奈,翻了一会儿通讯录,打了通电话,问当年姚宇在哪个班,班主任是谁。等那头回话的空隙,路队说,“有规定,没法给你看卷宗。我今天说的基本是全部情况,但只是当一个案例给你讲,里头没名没姓……你怎么猜,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儿……想知道啥,怀疑啥,自己想办法。”

“乜迟……你要知道,任何定性的案子不是说翻就能翻的。”

天色尚早,乜迟走到公交站前,坐上了去三中的公交。西河市新城向郊外延伸,市内这几年没什么变化。公交车一路摇晃着,经过市一中,二十多分钟后到市三中。

按年纪,姚宇比他大两岁。但他在小学和初中都跳过级,姚宇04年在三中上初三时,他正在一中读初三,只是因为姚宇死在暑假前,他当时尚未到台球厅打工,在胡老板告诉他姚宇死之前,他并不知晓死的是砂锅店老板的儿子。

学校大门紧闭。乜迟由东向西,围着学校围墙走,一直走到一扇小门前。按路队给他的描述,再往前走100米左右,围墙有个豁口,就是当年姚宇和同学翻出来上网的地方。如今,围墙早已重砌,加高,甚至以他近一米九的身高,想要翻过去都要费一番力气。

翻进去的计划落空,乜迟重新走到正门,敲响了门卫室的窗子。门卫问他找谁,他说不上来。门卫回他一句,外人不让进,家长在外面等,有事下课学校门口说。说完,刷一声关上窗。乜迟摸出兜里随身带的烟,拿一根出来,又重新敲响窗子。窗子打开,乜迟递烟进去,说,“叔,我以前是王丽英老师的学生,三六班的,想回来看看他,他还在这里吗?”

门卫接过烟,放在桌上,说,“那我也不能放你进去。”

“要不你帮我打个电话,就说姚宇找,04年毕业的,看她愿不愿意见。”



王老师戴着一幅黑色窄框眼镜,眼睛挡在厚镜片后。她隔着大门瞅了瞅乜迟,问,你是谁。乜迟问,我能进去说吗?

雪簌簌落,冬日的校园,枯蓑萧条。

王老师没让乜迟进办公室,说,有什么事就外面说吧,我还要去上课。

乜迟看着王老师垂下的一只手里拿勾着一摞卷子,他说,“王老师,我来是想问问,姚宇是个什么样的学生,他在班上人缘怎么样?”

王老师动了动眼睛,看着正前方,又一次问,你是谁。乜迟说,我没有恶意,我是他小时候的朋友,我就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。王老师简短地说,警察调查过了。他学习不上不下,平常话也不多,也没有听说过跟哪个同学有矛盾。说完,借口要去上课,转身往教学楼方向走去。

乜迟没再追问。他知道,这答案跟当时的调查结果一样。很多时候,老师不相信自己的学生会做恶,更遑论致死,那只是发生在影视剧和小说里的夸张桥段。

沿着教学楼,走到后操场,最后绕到姚宇翻出学校的地方。乜迟目视那一堵白色的围墙,降低高度,留出豁口,想象着以姚宇一米六多一点的身高如何翻越围墙。他看见一个小孩儿,低着头,被几个比他高一些的同学威逼着,朝着豁口走过去。豁口下的位置被前方高大的食堂遮挡,很安全。姚宇踩上墙脚放的旧课桌,或者石头,伸手,憋着劲,想抓住什么,最终什么也没抓住。他像一只被困于井底的青蛙,以滑稽的姿势蹬脚蹦哒,试图跳出那堵围墙。其他同学在一旁,笑的很大声,让他快点爬。他爬不出去,有同学从下面推了他一把,他终于抓住豁口,爬到围墙上。

从学校出来,乜迟打车来到果乐街。他在一旁的小商店买了卷尺,走楼梯上二楼,拿出卷尺,蹲下身量栏杆的高度。

栏杆高105厘米,姚宇死时身高163厘米。乜迟站起来,瞧着眼前的栏杆。他想象不出,一米六三的姚宇如何会在下楼时一脚踩空,从一米零五的栏杆内垂直跌到楼下,摔烂脑袋。另外,翻越围墙是为了解决网瘾,为何会半夜买酒。如果光头老板说姚宇讨厌他喝酒不假,那姚宇买酒的行为就更奇怪。

他抬脚,走进网吧。二楼重新装修过,已经由以前的普通区域变成VIP区,装修、设备豪华,只是里头依然烟雾缭绕,一格一格,亮着幽幽的光,犹如装在巨型容器里的罐头盒。乜迟站在过道尽头,在蒸腾的烟雾里,看着姚宇被同学簇拥着走出容器,走到果乐街通宵营业的商店,买了酒,坐到街边。同学打开酒瓶,强迫他仰头喝下去。喝完酒,几个人又重新走进二楼,继续上网。几个小时后,他们从电脑前站起来,准备回学校。姚宇喝多了,走路摇摇晃晃,同学觉得好笑,走出网吧,几双手开始拽着他摇晃。姚宇脑子不清醒,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反抗。几个人开始抓扯、推搡、殴打,直到他被推出栏杆。

冬天,天黑的早。乜迟看了眼手表的指针,把卷尺装进兜里,到砂锅店斜对面的烟酒店买了瓶五粮液。

尚未到晚高峰,砂锅店没顾客,老板娘看乜迟进来,略有些惊诧,不过一瞬,又恢复正常,指着前头的空位,说,“先坐这儿吧。”

乜迟走过去,放下酒,说,“我想跟我叔喝两杯。”

老板娘微张嘴,半晌,说,“你叔出去了,一会儿回来,他早不喝酒了,戒了。”

“那我没带对东西。”

“以前小宇不喜欢他喝酒,就戒了。”

老板娘说完,哦了一声,又说,小宇是我们的儿子,不在了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她声音喃喃,仿佛怕人听见,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。



7-

进入腊月后,雪像点卯似的,几乎每天一场。

陈肖原手肘支在课桌上,拖着脑袋,看着窗外飘扬的雪片发癔症,没听见下课铃响。

晚自习下课铃响,就意味着要回家里,上午要债的没找到人,晚上也许还会来。去网吧。他算过最近的收入,刷机暂停,作业代写,游戏代练都不景气。日子对他来说,就跟穷人眼前要过的年关似的,很难捱。

同学陆陆续续地走出教室,年轻的女老师走到他身旁,问,是不是有什么困难,可以跟老师说。

陈肖原手肘被这一声惊地出溜出去,慌乱间,他点头又摇头,说没有。

“没有困难,谢谢老师。”

女老师笑的很温柔。

“那早点回家,努努力,这次考试争取冲到年级前五十。”

陈肖原点头,准备站起来。屁股还没完全挪起来,想起桌兜下的钉子,他又重新坐下,把书本一本本往书包里装。

最近,他小心翼翼,没被钉子扎过,但是在教室外屁股墩摔了两个。一次是他跑出去上厕所,被人伸脚绊倒的,一次是几个同学打闹,从后头过来冲倒他。进一高,跟人拼过几次命之后,没人再明目张胆地堵他,但这种背地里的小动作没断过。他不想像疯狗一样扑上去乱咬,只能处处小心。

当初是怎么被盯上的,如今,也不重要了。

生活跟这个寒冷的冬天一样糟糕,冷硬、凛冽,又毫无道理可言。

比如,他无法预知几个小时后,他会抱着头,蜷缩在家属楼的墙脚,接受久违的殴打。

放学后,他去网吧坐了一会儿,回来穿过家属楼前的十字口,就被人跟上了。走到单元门入口,几个人迅速从黑暗里蹿出来,围住他,像围着一只待宰的羔羊。

他抱着头,脑袋蜷进膝盖里,拳头疾风骤雨地落下来。有一脚踢在他膝弯里,他又蜷紧了一点,不让那一部分暴露。那一块儿不挨疼,那一块儿能抗打,他老早就知道。

领头的是市职高的李大龙,他往陈肖原身旁吐一口痰,用脚底研磨,一手甩着一截二十公分左右的钢链子,说,“死扑街,敢欠老子钱,死哪去了,害我在冰天雪地等。”

刚才几个人围上来时,陈肖原瞅准了其中一个小个子。他想对着那个小个子狠揍。左右免不了一顿毒打,他不想太吃亏。以前在学校也是如此,他知道自己不能示弱,一旦让那些同学尝到甜头,他们会变本加利,这是他从影视剧里总结出来的经验——不要命地拼,你不怕,他们就怕。但这一招显然不适合用在这一帮真正的混子身上,何况他们人多。对方有5、6个人。他抱住那个混混朝李大龙撞去时,后背已经被一脚踢中。那一脚很用力,陈肖原感受到胸腔内一阵振动,好像内脏快要从身体里荡出来。

市职高和市一高中离得很近,相距大约五六百米。市一高是市里最好的高中,每年,百分之七十左右的重点大学出自这里;市职高,考不上高中的人去的地方,交钱就能进。李大龙原名李龙,是市职高有名的混混,人如其绰号,头大,个儿高,像电线杆子。传言,他老子在沿海一带经商,生意做的很大。他常说广东话,走路双手插兜,蟹行。

此前,陈肖原和李大龙毫无交际,也并不知道老陈是在李大龙他爸开的娱乐室欠下赌债。

李大龙摆摆手,居高临下地瞅着墙角的陈肖原,说,我只问一次,你爸躲哪儿去了。

“不说,就剁了你的手,我看他躲到什么……”

语音未落,陈肖原猛然起身,脑袋顶开离他最近的一个混子,甩开膀子,抡起书包,抡成圈。然后,他冲开那个小个子,开始跑。

见过困兽么?

陈肖原就像一头困兽,在锁牢的铁笼子里发狠,在铁笼子上乱撞,四周的看客笑的很大声,笑声跌进笼子里,来来回回飘荡。

家属楼老,院里路灯早坏了。小区内住户零星,窗户里微弱的光照不透漆黢黑的夜。陈肖原拼命地跑。在一脚厚的雪地里,借着微光,向前跑。

在杂沓纷乱的脚步声里,陈肖原后背如被秤砣击中。他觉得自己飞了出去,像一只被拔掉翅膀的鸟,一跃而起,然后失重,向下坠落。

太疼了,他觉得自己要死了。

于是,他抽出奔跑间、已经从书包藏到袖子里的单刃刀,用尽力气,从腰间反刺出去。



8-

乜迟没等光头老板回来,提着酒上二楼,坐在网吧电脑前。搜索页翻到几页后,找到了到市三中的官网,从官网上又找到了市三中2001届三六班毕业照。

胡老板生在西河,长在西河,台球厅在这条街开了15年,三教九流,他都涉猎。对他来说,巴掌大的地方找个人,不是什么难事。乜迟把酒放在收银处,手机里的照片推到胡老板面前,说,要找04年和姚宇一起去网吧的人。胡老板没有抬头,有几秒,嘴里扎着烟,整个人定在一旁,像冻住的冰。

两三秒后,胡老板笑起来,说,跟我到办公室来。

办公室在一间包间后头,乜迟以前来过,变化不大。家具换过,一旁的茶几上多了一套功夫茶具。胡老板坐在沙发上,开始烧水泡茶。泡好一泡茶,他问,为啥非要管这事儿?乜迟说,闲的。胡老板倒一杯茶出来,叹一口气,说,犟啊。

“把照片发我。”

胡老板拿手机发消息,说,等回信。

一泡茶喝完,一个银发、皮衣、牛仔裤的青年拿着手机,说,找到他们班级群了,照片发群里,说姚宇明年死祭十周年,有没有同学愿意去祭奠,没人回应。乜迟觉得胡老板这个借口很奇怪,但又似乎很合理。乜迟让银发青年把自己的电话留在群里,说有意愿联系这个号。



从台球厅出来,乜迟在风雪里踱过烟酒店,砂锅店,音像店,理发店,走过一条冷寂的街,穿过十字路口红绿灯。走到果汁厂家属楼院口,迎面扑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,扑得他一个趔趄。他伸手撑住黑影,鞋底在雪地上滑出一截,手里胡老板让他拿回家的酒被撞飞,摔在铁门上,哐啷一声,浓烈的酒香在大雪里四散。黑影身后4、5个影子,齐齐在他面前刹住脚,呼哧呼哧喘气。

他拉起黑影,一手架好,不让人倒下去,一手摸出兜里的手机,打开手电筒,照出雪幕后煞白的五张脸,视线向下,距离他脚边不远,还趴着一个。趴着的手掌似乎滴了几滴血,他在雪地上抬起另一只手,呻吟着,试图按住流血的手掌

哗哗哗!李大龙摔着手里的钢链子,呼出一口惨白的热气,说,“别多管闲事儿。”

乜迟锁好手机,装进兜里,扶着黑影往前走。尚未关掉的手电筒,从他兜里挤出一丝光线,照出一条模糊的路,照着他和身旁垂着头的影子。

李大龙骂了一声,他妈逼的,转头,说,谁他妈的多管闲事。

乜迟停住脚,把架着的黑影轻轻靠在一旁盛满雪的花坛边缘,一步一步,走到李大龙眼前。李大龙比乜迟高出一个头皮,他翕张的嘴唇还没吐出音节,一拳已经擦过他耳朵,另一只手的手肘压上他的脖子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倒下的,只记得脚下一滑,整个人已经带着对方的肘和拳,倒在地上,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,其他几个人顿时如鸟兽般散开。

记忆模糊了,但手下并未生疏。乜迟收着力,拳头瞄准地上的人,向着腹部、肋骨挥去。有一拳,落在腮帮上。血缓慢地从李大龙嘴里流出来,在他脸上剌开一条口。他龇牙嘶吼着,如愤怒的野兽,眼里挤出恶狠狠的光。但那光随着拳头落下去,最终偃旗息鼓,变成痛苦的呻吟。

乜迟上学时,曾试过很多种方法来解决这种问题,最后,只有暴/力。暴/力有时能解决很多问题。他打掉过一个同学的门牙,从此那个同学见他绕着走。乜迟蹲下身,捡起了李大龙身旁的钢链子,看了一眼长度,问他哪里来的。李大龙弓着背,嘴里呜啦不清,说,“牙,牙。”

“没掉,这东西哪来的。”

乜迟指着手里光滑的钢链子,拍了拍沾雪的裤腿。

“捡,的。”

“哪里捡的?”

“楼梯口。”

“具体点。”

“刚才在,楼,梯……”

“叫一个人过来跟我说,具体在哪儿捡的。”

乜迟瞧着雪地里的几个人,等着有人走过来。

个子最小的挪步,走到乜迟前头,指着前方黑乎乎的夜,说,那里。

乜迟突然觉得,这人脑子不好使。他走到花坛旁,扶起靠在花坛边的黑影,对小个子说,带路。小个子带着乜迟,走到单元楼门口,打开手机电筒,指着一楼楼梯拐角处的死角,说,“那里,我开电筒看到的。”

乜迟一手从兜里摸出手机,照向楼梯死角。铺满灰尘的角落里,印着几双杂乱的新鲜脚印。乜迟回头,照着小个子的脚,问,还上学么。小个子说,市职高。乜迟说,回去跟你老大说,要找我,去市局。



乜迟把人带上楼,开灯,才看见他垂下的手里攥着刀。一把类似伯纳德的单刃刀,刀柄死死地攥在手里;脸上青红交加,双眼耷着,嘴唇煞白;黑色羽绒服上沾满混着雪水的脚印、污迹,溶出道道脏痕。羽绒服拉链开了,露出里头市一高的校服。

一个半大小子。

乜迟放下一起捡上来的书包,把人放在沙发上,掰开手,拿走刀,脱掉身上的脏羽绒服,裹上厚毯子,又弄来温水清理脸上的伤口。弄完,想起家里的酒精、碘酒早过期了。冬天穿的厚,一层摞一层,除了脸上的擦伤,看不到其他外伤。乜迟隔着毯子在胸口按了按没反应,挨到后背就开始直哼哼。

知道那儿扛打。

他放下心,把开了一天的暖气又调大些,拉过奶奶以前的躺椅靠在暖气片旁睡了过去。期间,乱梦交织如网,有奶奶拉着她摇摇晃晃长大,有身后追来的人,有烂了脑袋的人向他求救。

睁开眼,窗外的雪依然没停下来的意思。沙发上的人蜷成团,拧着眉,声音则来自于兜里正在振动的手机。一个陌生号码,连发两条短信,问他是谁,问他什么意思。乜迟按号码打过去,电话那头是个女孩儿,乜迟开门见山,说,想知道姚宇是不是被同学打过。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,说要见面聊。

去市三中前乜迟跑了一趟市局,把从李大龙手里拿来的钢链子交给路队,说明情况,让路队把链子和无头尸衣服上缺了东西的地方比对。

上午11点,他在距离市三中不远的避风塘等来一个女孩儿。



9-

陈肖原醒来,浑身疼痛,骨头散架似的不听使唤。沙发太软,人已经陷进去,拐着手,掀开毛毯坐正,他看到了茶几上的刀。刀上有干涸的血迹。刀昨晚扎到身后来抓他的人。

昨晚他才知道,人即使被打的快死,也不一定会昏死过去。

因为太疼了。

疼得声音卡在嗓子眼儿,怎么都发不出来,眼睛也不怎么睁得开。

他缓慢起身,一口喝掉茶几上的水,开始观察。屋里收拾得很干净,片尘不染。家具不多,都是十年前常见的款式,沙发以前自己家也有,很软,后来老陈卖掉了,没卖几个钱,不够赌,又卖了其他家具;进门左手墙上挂着旧挂钟,嗒嗒走,时针指向12点,12点下方显示着1月10日;下方柜子上有一张照片,是个老奶奶,笑的很开心,他没见过;门口放着一双很厚的拖鞋,灰扑扑的,样式很老,却很干净;暖气片上方挂着两件羽绒服,其中一件是自己的。陈肖原产生一种错觉,昨晚救他的人好像没有存在过。他取下自己的衣服,污渍已经被收拾干净,袖口的破洞格外明显,有细小的羽毛从里头往外钻。穿好衣服后,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,把刀装进书包,出门。

哐一声,门在他身后关上,门里透出的一缕光消失在楼道里。

走到单元楼门口,听见外面闹哄哄的。走出去,在大雪笼罩中,他看见自己住的3号单元楼门口挤满了人,人群朝单元门里伸头,还有人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。白花花的热气从每个人的脸上爬上去,消失在大雪里。往前走,他听见许奶奶又在说自己的狗。声音很大,说狗被人毒死了,没人管,现在来查什么杀人案,狗的命不是命,人就比狗值钱呐。他背着书包,低头,踩着肮脏的雪地,缓慢地走过人群,走到门口。

“那不是二楼老陈家的娃,那滩血就在他家楼梯啊。”

“不是血,说是油漆,你没看见门上那字。”

有人看见了他。



人群挤着陈肖原,走进3号单元门。陈肖原从书包摸出钥匙 ,打开门,让路,等警察进去。

穿着厚羽绒服的中年警察站在门口,问,脸咋了?在学校跟人打架了?打成这样,要紧不?陈肖原不吭声,警察也没进屋。

此时,许奶奶上楼,站在门口,说,这是做什么呀,这孩子天天让要债的吓得不敢回家,警察也不管管啊。

“死人死了,活人还要活的呀。

“不管管活人的事儿,看看,你们看看门上,哪个孩子敢回家。”

许奶奶拽着陈肖原的胳膊,说,走,走,去我家,有啥事儿,你们警察到我那去问。

陈肖原被许奶奶拽进屋,坐在沙发上,手指抓紧书包,低着头。中年警察坐在他对面,说,还疼不。陈肖原摇摇头。 中年警察从兜里拿出一根钢链子,说,那叔问你点事儿,你别紧张,知道什么就说什么。

“这个,见没见过?”

“没见过。”

“腊月初三,也就是1月3号,你在哪里?”

陈肖原抬头,眼里露出茫然。

中年警察换了个说法。

“就是上星期五,晚上。”

“放学后,我去网吧了。”

“脸上伤咋弄的?”

“打架。”

中年警察又拿出一张照片,问,这个人见过吗。陈肖原视线落在照片上,低下头,缓慢摇头。

中年警察问罢,又问名字,学校,班级。问完,起身对老太太说,打扰你老人家了。许奶奶哼一声,说,还怀疑个小孩子,什么世道。

警察走后,许奶奶嘴里念叨着什么世道,撵走看热闹的人群,哐一声关上锈迹斑斑的单元门,把热闹关在门外。

二楼门虚掩着,陈肖原离开许奶奶家,回屋,关门,反锁。屋里跟他昨天早上离开时没什么区别,警应该没进来。陈肖原坐在桌子旁,打开手机,打电话请假。他说,感冒发烧了,要请假。女老师在那头叮嘱他好好休息,周一按时上课。

陈肖原放下手机,陷入恍惚中。

刘波摔下去的那晚是周四,元月2号,警察问的是3号,周五。为什么是三号?是不是刘波摔下去后没死,自己真的走了,3号又死了。还有那根挂在刘波身上的链子,是摔下去的时候掉的吗?李大龙捡到,被昨晚救他的人拿走了。他是警察。他说去市局找他。可警察会那么年轻,会那样打人么?他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,好像还要打掉李大龙的牙……油漆、血,油漆盖住了血……警察会不会已经发现了血迹……是不是不该说谎,照片上是刘波,他死了……三楼的男人说了什么……



10-

乜迟从避风塘出来,接到路队电话,让他回果汁厂家属楼。

乜迟走进大门,路队从3号单元门出来,说,3号单元三户有人,楼上说没看到过人起争执,我又走访了几户,没啥发现。

“那根链子挂在无头尸的衣服上正好,但是不能证明什么。这种款式的衣服太多了,随便一条链子都能配上。”

乜迟蹙眉,不接话,摸钥匙,打开门。沙发上的人不见了,毛毯叠整齐放在沙发角落。

路队进门,接着说,无头尸的身份跟果园刘家没关系,但是有了嫌疑人。

“平房户主刘福山的儿子,刘波。”

乜迟没什么表情,等路队继续往下说。

“刘福山一家六年前搬到外地。这个刘福山,常年对老婆家暴。五年前,因为和自己老婆发生口角,一怒之下,杀了自己的老婆,肢解尸体,藏在冰箱里,半年后才案发。案发后,没抓住刘福山,让他给逃了。

“刘福山有个独子,叫刘波。据那边的刑侦说,这个孩子是看着自己的妈妈被杀死的,他跟放他妈妈尸体的冰箱共同生活了半年。刘福山说,他要是敢报警,连他一块儿杀。刘福山跑了以后,刘波也不见了。

“我派人查过,他两年前就回到西河,一直靠小偷小摸为生,还加入了一个扒窃组织。根据抓到的几个人交代,他们偷的钱、物都要上交,刘波每次都不全交。案发前,刘波曾被他们的头头抓到过,说再不老实就要弄死他。刘波说自己要脱离组织,领头的说,他们一个别想跑,跑到天涯都能找到他们,弄死他们。刘波还被打了一顿,在床上躺了好几天。

“无头尸身上的衣服是刘波的……最后一个见到刘波的人供述,刘波3号凌晨穿着那身衣服回宿舍,说自己遇上麻烦了,脑袋差点被开瓢,可能要被人弄死,说完什么没拿就走了。”

“刘波现在在哪里?”乜迟问。

“失踪了。已经在找了。”路队拿出外地刑侦发来的照片,放到乜迟面前,“现在怀疑,刘波费力杀人,断头,自导自演,都是为了让扒窃组织误以为他死了。”



路队说完,才发现坐在躺椅上的乜迟垂着眼,似乎很疲惫。他很年轻,20出头,比自己刚出来办他爸案子那会还要小。自己那会儿,没法根据现场推断出嫌疑人的过往,说不出嫌疑人杀过人,或者见过凶杀现场这种推测。自己家上高中的妮子见过乜迟一回,说,长的太帅了,像个电影明星似的,但是冷冰冰的,看着怪吓人的。但此刻,他闭眼,躺在椅子上,头发乱了,胡子没刮,冒出青茬。像个疲惫的行者。路队干了几十年刑警,看不透。他拍了一把乜迟的肩,说,走吧,想吃啥,饭点要来了。乜迟起身,说,果乐街,大众砂锅。

砂锅店老板娘看到乜迟身后的中年男人,收拾干净上一桌客人的碗筷,问,今天吃点啥。乜迟说,老样子。路队也照着点了一份,问,熟人啊。乜迟说,以前上学时,我在旁边台球厅,经常来。

“还在台球厅打架来着,有同学追到里头,就在里头打。”

“半大小子,火气旺,就喜欢干仗。”

路队拿起桌上的大蒜开始剥。

“有时候也不是,看不顺眼一个人,他身上不论有什么特质,都能被放大……家庭、父母、性格、穿着、行为……就像有人不喜欢说话,也是被欺辱的理由……或者,有时连喘气,都是错的……在这样一个微缩的社会里,不想成为被欺辱的人,没有多少路可以选……”

依附、顺从、抗争、逃……

路队手里的蒜衣已经剥干净。拿着蒜瓣,他想起,前两周,自己家妮儿说她同桌的爸爸赌博,同学都看不起他,打扫卫生也让他一个人干,还总欺负他。今天中午在家属楼调查时,他打电话去学校核实过,那个叫陈肖原的,周五白天上课,晚上去网吧通宵了。他跟自己女儿在同一个班级。

“警察也有管不了的事情。”

店里热气蒸腾,人越来越多,一片嘈杂。乜迟在嘈杂声里,吞了一口面条。

“那个女人是姚宇他妈妈,后头煮砂锅的是姚卫国。姚宇很内向,成绩一般,个子长得慢,走路喜欢低头;他不喜欢说话,不喜欢交朋友,唯一的爱好是上网跟陌生人聊天。那天晚上,他本来和班上唯一聊的上的女同学在网上聊天,但是没聊几句,姚宇就说同寝的几个同学让他喝酒,说喝完胆子就大了,就不是哑巴了。姚宇说自己讨厌酒,因为他爸一喝酒就不停说他学习跟不上,性格太内向,将来做不成事儿。姚宇还说,上次他爸喝完酒,发现他偷偷去网吧,动手打了他。

“警察调查时,那个女同学找到老师反应。老师说,这跟姚宇的死没有关系,让她不要乱说话。

“他就死在砂锅店侧对面的楼梯下,从栏杆翻下去,脑袋烂的看不出形状……

“凶手四个人,其中一个叫刘波。”


乜迟从砂锅店走回来,走进3号单元门没有光的门洞中。走上二楼,便看见那扇被红色油漆涂满大字的铁门,像一块制作潦草的墓碑,刻着讽刺的墓志铭,杵在建筑上。他转身,在门前楼梯口坐下。

乜迟认得那个书包。书包太旧,拉链头磨出一层毛,另一只拉链头坏掉了。在砂锅店门口、街心公园,都是那个书包。他想,人还在门里头么?他没多少路选。他爸赌博欠债。他认识刘波,曾和刘波发生过争执,刘波撞到了脑袋,衣服上的链子掉下来。他是不是认为刘波死了,自己会被抓。乜迟觉得刘波确实已经死了。坐在砂锅店,他本想告诉路队,但是开口那刻,犹豫了。

在避风塘,那个女孩告诉他,两个月前,姚宇他爸曾找过她,问过姚宇的事情。女孩说,姚宇他爸试对了姚宇的聊天软件密码,给好友列表里的每个人发消息。

姚卫国一定在某个地方遇见了刘波。在刘波完成猎杀后,他逼问刘波,并杀了他。尸体也许很快就会找到,也许永远找不到。



11-

1月20日,大寒。

天将亮未亮时,持续十几天的大雪有了停的迹象。

陈肖原从网吧的椅子上起来,去厕所抹了一把冷水脸,刺骨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。他已经在这个黑网吧待了近10天。这里价格低廉,每个人都顶着巨大的黑眼圈,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发着亮光的屏幕,没人注意到他。

他走到唯一的一扇窗前,伸出手指,在玻璃上摸出一块亮色,看着边缘的水珠慢慢向下滚落。

回到电脑前,习惯性打开浏览器,正中间的一条本地新闻跳入他眼内,点开,上面说,

本市日前发生的一起无头命案,现在已进入全面侦破阶段。其中,嫌疑之一人姚某国为本市一砂锅店店主……案件正在进一步侦破中……

陈肖原关掉电脑屏幕,背上书包,走进楼道里。楼梯黑而狭长,他一步一步向下,开始想学校、家属楼没有暖气的家。学校早已放假,没参加期末考试,无故旷课,也许学校早已经开除他了;老陈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,家里的东西还在么,还能回么……

走出楼梯口,雪还在飘,大雾弥漫,如拉着一张看不见天空的网,还未熄灭的霓虹融化在大雾里。



上午十点,雪停了。

乜迟和路队坐在果乐街的早餐店。旁边砂锅店卷帘门关着,好几天没开门了。

路队吃完最后一个煎包,说,头还没找到,刘波的尸体是在下水道口发现的。

“尸体顺着污水管道一直飘到排污渠,清洁工发现报了案。”

路队说,从尸体身上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市三中2001届三六班的毕业照,因为装在塑料袋里,没被水泡烂,照片上发现了姚卫国的指纹。姚卫国的面包车里也发现了刘波的血迹。姚卫国承认自己杀了刘波。乜迟问,刘波身上为什么会有照片,姚卫国杀人后为什么没把照片拿走。

路队长叹一口气,开始叙述:

照片是两个多月前从姚宇同学那里拿到的。姚卫国这几年记性开始衰退,他把照片揣在身上天天看,想把和姚宇一起去上网的同学印在脑子里,想着哪天能看到那几个害死姚宇的同学,就问问他们,姚宇到底是怎么死的。

砂锅店一般夜里两三点关门,4号凌晨,砂锅店关门后,姚卫国收拾了店里的泔水,用面包车拉到指定地点去倒。车上拉了泔水,下雪路不好,开的格外慢,路过果汁厂家属楼门前的红绿灯时,他看到一个染着黄头发的人手里拿着把匕首,在路边等红绿灯。车还没开过去,马路对面的灯变红了,姚卫国停下车,看到黄毛比划着匕首,准备过马路。黄毛转身的一瞬间,在路灯下,姚卫国认出了他。看过太多遍了,即使有变化,他还是确定那个人是姚宇的同学刘波。姚卫国走下车,拦住刘波,问你是不是刘波。之后,两人发生争执,姚卫国拿出照片指着几个人问,姚宇是不是你们推下去的。刘波抽过照片,看了两眼,揣进兜里,拿着匕首朝姚卫国比划,说是又怎么样,没有证据,谁会信。一个网恋狂魔,怂包一个,死就死了,刘波说。姚卫国被这句话激怒了。他身高和刘波差不多,但是身材比刘波宽很多。他制服刘波,夺走刘波手里的匕首,照着刘波后脑勺扎进去。刘波倒下后,他怕人没死,慌乱间拿起车上的扳手又朝后脑砸了几下。确定人死后,姚卫国把尸体搬上车,开到倒泔水的地方,和泔水一起排进了下水道。

大雪下了一整夜。第二天,家属楼前的十字路口,车轱辘碾过去,血和雪一起融化在雪水里。


下午,乜迟在看守所见到姚卫国。他穿着橘色马甲,光头上有了发茬,还夹着白发。整个老了一些,但精神不错。见到乜迟,他说,你来了。乜迟说,我来看看你。姚卫国笑了一下,转瞬即逝。他说,早就知道你脑瓜子灵,应该跟你说说的。

“我就想知道姚宇怎么死的,快十年了,我每天晚上都做梦,梦见他说我不该让他住校,不该逼他跟人说话。”

“我知道,我来替一个小孩谢谢你,你救了他,他常去你店里。”

乜迟猜想,刘波头一晚和住在3号单元的陈肖原发生冲突,伤了脑袋,他转头想到了杀人断头,瞒天过海,脱离那个扒窃组织。第二天,他又为自己的杀人手法得意,想了一套杀掉陈肖原的方法,却倒在了那个十字路口。

离开时,姚卫国说,给你姨带句话,让她好好过。乜迟问,赵姨看过那张毕业照吗?姚卫国的脚顿住,不过一瞬,便抬脚转身,出了那扇门。

那张毕业照不该只有一个人的指纹。也不该被遗忘在尸体上。

乜迟看着姚卫国出门,看着那扇门在他眼前关上,好像那个光头老板只不过是拿着盘子,给他上了一锅滚烫的砂锅,说,慢慢吃,然后转身走进煮砂锅的隔间里。

乜迟走出看守所,街道上的雪已经扫成堆堆在树下。树上挂满灯笼,红彤彤,喜气洋洋,井然有序,给腌臜的雪堆穿上一层遮羞布。

也遮掩一些看不见的罪恶。

就像那个消失的头颅,他也许属于扒窃组织的一员,也许属于某个流浪汉。

乜迟沿着马路一直走,在雾气弥漫中,走向砂锅店,走向网吧,又走向台球厅。

他要找到那个没被杀死的、消失了十天的半大小子。



12-

大众砂锅店卷帘门拉了三分之二,老板娘在隔间里煮砂锅,泪从眼眶里滚出来,落到砂锅边缘,发出滋啦声。

胡老板坐在桌子上,等着砂锅上桌。

砂锅煮好,老板娘拿着盘子,把砂锅放上去,说,以前都是老姚弄,我弄不好。胡老板拿着筷子,没动,说,走吧,换个地方过,店盘出去。老板娘手放在围裙上搓,说,我不想走。

“走吧,老姚跟我交代了,你想去哪儿都行,就是别在这儿。”

“店当时还是你帮忙盘的呢……我得在这儿守着他们爷俩。”

“留在这里,能过得下去吗?”

老板娘不答话,望着门缝下的光,想起不敢回想的晚上。

那张毕业照,她这两个月常拿在手里摩挲,想像小宇已经顺利毕业。她知道不可能了,只是一种幻想、慰籍。老姚指着照片上的几张脸,说,要记住这几张脸,一定要知道小宇是怎么死的,否则他死了没脸在底下见小宇。

那天晚上下着雪,车开得慢,她在老果汁厂那条路上的路口,看到了一个染着黄头发年轻人。那个年轻人站在路灯下,手里拿着刀,太惹眼。红灯亮了,车停着,她看见他转过身比划刀,朝他们车里看了一眼。那张脸虽然有变化,但是她还是认了出来。鼻子、眼睛,瘦长的脸。她碰了碰累得趴在方向盘上的老姚,说,你看。

老姚看见了,下车,和刘波说了几句,刘波就嚷嚷起来,说,死了活该,一个网恋狂魔,怂包,死就死了。老姚上手和刘波扭打。刘波手里拿着刀,不要命似的往老姚身上捅。眼看着刀要扎到老姚肚子,情急之下,她拿起手套箱里的扳手,下车跑过去,一扳手砸到了刘波的后脑勺。

刘波就那样倒在雪地上,血从后脑流出来,在白色上烫出一口红色的洞。

她说,报案吧。老姚说,你不能坐牢,这一辈子够苦了,小宇也是我送到学校的。老姚说完,来回转了几圈,拿刀往刘波后脑扎了几刀,扎完开始把人往车上挪。挪到一半,台球厅胡老板开车停在了面包车后面,脑袋伸出驾驶室,问,老姚,车坏了,要不要搭把手?老姚把尸体往里推了推,说,不用,这就走。

但胡老板已经下车了,他看到了地上的血窟窿。

老姚说,人是我杀的,他当年推了小宇。胡老板抬头望望天,大雪落在他眼睛上。他说,我还忙,你们也收拾好车赶紧回家吧,一夜大雪,明早车一碾,人一踩,啥都没了。

卷帘门外突然响了一声,是小孩子在玩鞭炮。

老板娘回神,抹一把眼睛,说,不走了,能去哪儿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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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看那个人,好像一条流浪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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