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女侠
1-
刚刚下过一场太阳雨，此时灰云正在快速的褪去。
下雨前祖孙俩正并排坐在天台的摇椅上，看着远处的青山绵延，看风吹过，青草泛着光波，跟碎银子似的。然后太阳被快速移动的灰云盖住。
“雨要来了。”曾青青嗓音不糙不哑，只是说话的声音很慢，她要是再慢一点，雨来时兴许能赶上她的话尾巴。
乜迟拉起曾青青退到天台的入口处，又跑过去拉了椅子过来，雨就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。
太阳雨的时间很短，祖孙俩站在天台入口等着雨过去了，乜迟又重新将椅子拉过去并排放好。
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潭子，映着蓝的像湖的天空。乜迟站在天台边水泥砌成的栏围边上，望着天空对曾青青说，“雨后的天像刚洗过的玻璃一样，透明辉煌。”
曾青青重新坐好，闭着眼睛，悠悠的说，“天要下雨，雨过天晴，这是自然规律。”
“曾青青，别这么悲观，天晴也是自然规律。”
彼时，15岁的少年还没有完全理解那句自然规律的意思。
曾青青并不常这样讲话，她刚刚才骂完楼下的邻居王八蛋，骂的气力十足，王八蛋，你家孩子十几岁了，还见人就指着人说杀人犯的儿子，我指着你孩子说王八蛋的儿子你答不答应。
王八蛋特别大肚，宰相肚里能撑船，他告诉自己的孩子楼上住着个杀人犯的儿子，但绝不屑于跟一个泼辣护短出了名的老太太计较，悻悻的说了句，老太太，小孩的事情让他们解决，我不跟你吵。
北方的小城，夏天来的晚一些，每到了五月，乜迟经常会和曾青青一起坐到天台上晒太阳。太阳晒的人心暖融融的，就容易忘掉学校里的那些事情了。比如，刚要跨出校门，旁边的同学指着他悄悄的说他爸是杀人犯，听说他妈也跑了，然后退到后边等他先走。比如，他被一群同学围在学校外面的死角，进行批判式教育和亲密接触式切磋。再比如，新同桌找到班主任说不要和他坐同桌，会被孤立……
曾青青像往常一样伸手撑了一把椅子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站起来。她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孙子，又撑了一次，站起来。
2-
“来，过两招。”
曾青青对她的孙子说着话，便伸出手比划起来。
“曾青青，这招你没有教过我。”
乜迟伸手，两条手臂分别挡在曾青青的手臂上。
曾青青七十多岁了，却有一个很年轻的名字，叫曾青青，青山的青，她身上穿着天青色的碎花衫子，挽着发髻，整个人收拾的整整齐齐，漏出的一小截手臂瘦骨嶙峋的。曾青青不理孙子的抱怨，发力，将自己的孙子推出去老远，还顺带在孙子的肩膀上落了一掌。
曾青青看见孙子抽了一口气，笑着收了手。
“又打架了吧？这次是跟谁，学校里的，还是楼下的，教了你那么久了，怎么不知道用？”
“曾青青，你不讲道理，这叫偷袭。”
乜迟避重就轻，自从他懂事以来，常常这样，怕曾青青看到。
“来，说说，这次又是那个小王八犊子惹毛了你了？”
天天都有小王八惹乜迟，有时他忍得住，有时忍不住。忍住了，就能全须全尾的回家，忍不住，有时候就鼻青脸肿的。曾青青总是一边伸手给他揉，一边撸袖子说要去找那群小王八犊子算账。
小王八犊子的帐都不好算。你打他呢，也不行，大人不能欺负小孩儿。你说他他呢，他会笑嘻嘻阴森森的对你说，他就是杀人犯的儿子啊，我又没有说错，警察来了也不会抓我。
曾青青记得有一阵，他的小孙子天天打架，大多数时候是被人打，年龄小，个子矮，这是天然的弱势。她不得不在上学的路上偷偷的跟着，那些小孩儿大多都被曾青青撸起袖子比两招的气势吓退过。
曾青青像个侠女，武侠剧里天山童姥般的存在，小孩儿们虽然指着鼻子叫乜迟杀人犯的儿子，却很期望有一个曾青青一样的奶奶。
“算什么帐，我算过帐了。他们比我惨。”
“欸，我昨天看见有个小姑娘跟在你后边，暗恋你的？”
曾青青话题一向都转的快，快到他的孙子一脸懵。
“曾青青，我跟你说，你要为老自尊，不要仗着自己能比划两招，就整天打打杀杀的，也不要看着哪个小姑娘就觉得别人暗恋我，狗血剧里都是假的。”
曾青青特别爱看青春狗血剧，她拉着乜迟坐到沙发上，强迫他跟着一起看，跟他说电视里那个女生暗恋她同桌，同桌知道。曾青青经常问，就没有女生暗恋你，你有没有暗恋的女生。
乜迟说，曾青青，我爱学习，天天向上。
但这部不太一样，小姑娘被一群同学堵在外面的小巷子，轮流污言秽语，贱/人，婊/子，不要脸，勾引男人什么难听骂什么。
曾青青觉得自己失算了，青春校园剧怎么能不按套路出牌呢，说好的美好呢，说好的闪闪发光的少年们呢，她起身赶他走。乜迟走到房间门口，曾青青说，你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就别忍，打回去，要是打不过，那就起来跑，站着被人打我看不起你，你不是我曾青青的孙子。
乜迟听了，就回头问，曾青青，你会一直在吗？
曾青青格格的笑了两声，说，曾女侠在的。
3-
曾青青转过身，偷偷摸眼泪。她想人终究是要老的，自己最近就挺多愁善感的 ，像个真正的老太太了。她翻开那本书藏蓝皮带白字封面书页已经卷起来的太极十八式，对着最后两页比划。她对孙子说，这本太极十八式是祖传的。
比划完了，她又去看刚才的电视。平常看这种青春校园剧她看到中途都会睡着。她也没多爱看这种剧，但是为了孙子她也得看啊，在学校没一个朋友，回来要是再说不上几句话那还了得，非得憋出毛病不可。
电视里的姑娘小小个子，低着头，像是被厚厚的刘海压的抬不起来一样。她像个陀螺一样被几个年纪大小差不多的姑娘推着转了几圈，然后被推倒在地上。他们拿起她的书包，拉开拉链，倒过来，书包里的东西砸了她一头。
曾青青想，幸好里边没有书，要是几本书砸下去，小脑袋瓜得开花。她起身走到乜迟的房间门口，隔着门问，你放学书包里装书吗？
乜迟回曾青青，我不背书回家，太重了。
曾青青又回到沙发上。电视里站着的姑娘们围着蹲着的小姑娘转了几圈，开始轮流吐口水，曾青青如果坐过飞机可能会认为她们像大转盘上的行李，机械的转动，跟行李箱一样，面无表情。吐完口水，其中一个看着另一个，指了指旁边的垃圾桶。被看得那个很快会意，走过去拖快要比自己还高的垃圾桶。
垃圾桶被罩在了吐满了口水的小姑娘身上。
垃圾桶里的姑娘抬起头，眼睛很亮，忽闪忽闪的一对大眼睛，在笑呢。曾青青想，刚刚像一堆烧过的灰，这下活过来了。
曾青青关了电视，起身去翻箱倒柜了一通，拿出一本老旧的电话薄，拿起手中的手机拨通了电话。
曾青青说，我没给你打过电话，你知道我是谁不？我快要不行了，我跟你说你别趁我不在跟我孙子瞎说什么疑罪从无，查不清他爸到底杀没杀人，你别来找他，来找他，我打不走你，鬼魂要缠着你。曾青青还说，我死了后要是查出来了，你也烧纸告诉我，不烧纸我鬼魂也不会放过你。
电话那头的警官听到鬼魂一哆嗦，连忙应是。
曾女侠老了，还是那么霸气。
4-
曾青青伸手拍了拍乜迟的后脑勺说，你后脑勺那个疤快好了。
乜迟说，曾青青，你老是趁机打我，那个疤早好了。
曾青青不服气，又拍了拍乜迟的后背，指着他衣服说，你这个疤得留一辈子了。
乜迟转过身看着曾青青问，曾老太太，你怎么回事，今天老跟我身上的疤过不去。
曾青青拍了一把乜迟，不愧是练过太极十八式的女侠，掌风很有力，一把将孙子推的靠到了天台边的围栏上。
“曾老太太，你练多少年了？”
“60年，你得了真传，不要怕打不过，打不过就跑。”
天台上的风很软，跟曾青青的掌风一样软。曾青青今天的掌风其实特别没有力气，跟没吃饱饭似的。实际，曾青青最近饭都吃的少，还特别嗜睡。要是以前曾青青会说，打不过，跑回来找我，我去收拾那群小王八犊子。
曾青青有点累了，她坐回到躺椅上说，乜迟，我再跟你说一次，别人要打你的时候，你不准给我站着，你不是一堆烧过的灰，你有生命，你要是站着挨打，我曾青青看不起你。
曾青青说，你得活的漂亮一点，站着，硬气点，哪有迈不过去的坎儿，再高的坎儿，你那么高的个子也能埋过去了。
曾青青说，人不一定需要朋友，有了多添一缕色彩，没有也不影响生命原本的色彩。
“曾青青，你今天话特别多，你不是说你会一直在嘛。”
曾青青说太阳晒的她想流泪，多愁善感的像老太太，没有女侠风范，于是她闭了眼睛，说要养个神。
乜迟说，曾女侠，你睡一会儿吧，我给你扇蒲扇。
曾青青闭着眼，眼角滑出一颗泪，她问，你小时候打架，有没有被扣到垃圾桶里。
乜迟摇着蒲扇说，我没有，我打不过了就跑，不然不配给你当孙子，给曾女侠丢人。
曾青青又问，那现在你打的过的时候多，还是打不过的时候多。
乜迟说，我打的过的时候多，得了曾女侠的真传。
曾青青笑了，也流出一颗泪，她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和白云说，你只管向前，不要回头。曾青青还说，天又要下雨了，天要下雨，人要老，这是自然规律。
曾青青很累了，她要练太极十八式，她要看青春校园剧，她要跟楼上楼下的王八蛋吵架，她要当女侠，她要给一个小小少年撑起一个世界。
曾青青老了，她知道自己老了，不能再当曾女侠了，她说，别人打你你要还手，你要善良，你也要有棱角，不然我曾女侠看不起你。
曾女侠天天看着你呢，你差了，曾女侠太极掌风霹你。
5-
15岁的少年站在粗粝的水泥天台上，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，身后的椅子空着。
他忽然觉得好悲伤，六月的太阳晒不暖他的心，心上还被针扎了一下，正在从里边拉一条线过去，很疼。
他知道曾女侠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，他看见过照片，婉约恬淡，从来不泼辣。
他知道曾女侠没练过几十年太极十八式，那本书是地摊上随手买的，价格不超过两块。
他知道曾女侠在他上学的路上无数次跟着他，撸起袖子对那帮追着他的孩子说，天山童姥收拾你们。
他知道曾女侠看青春剧的时候常常睡着，看家长理短和品如会格格的笑。
太阳晒的他有点想流泪，多愁善感的，他想一定是太阳太烈了。
6-
少年坐在躺椅上，闭着眼，六月初的风从他面前吹过。
风很软，像曾青青的掌风，吹的少年一阵鼻子酸。
少年抬头看着六月的云朵和青山，想的是，曾青青，我得了你的真传，别担心，你不用再当曾女侠了。
曾女侠的小孙子童趣儿二三事
